安琪的诗

青海互助二首

哈拉库图

日轮。车轮。

日轮在上，车轮在下，日轮

照耀车轮，车轮紧咬日轮，一路奔驰

荒芜中不断奔驰，不断奔驰……来到

哈拉库图

更大的荒芜——

老人们依墙而坐

而立，皆着黑衣、黑裤，皆戴有檐黑帽

这是见过昌耀的老人

这是没有见过昌耀的老人

黄泥土路不宽

也不窄，正好容纳一辆大巴驶入

大巴上鱼贯而下的人流刚从昌耀

的诗中走出，哈拉库图，昌耀的

哈拉库图，此刻我们，就在其间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

推着他的小童车打转转，奇异

又欢喜的感觉在我心中滚动，不说话的孩子

请接受我爱的表达，请被爷爷抱在怀里跟我

来到小卖部，我给你买八宝粥，我给你买饼干

他们爬上山巅时我还在山脚下遥望

夯土筑就的城墙依山而建所以他们爬上的

是城墙

是“武士的呐喊已西沉”的城墙

乾隆四年修筑

乾隆五年竣工，扼守着日月山及药水河上游

的城墙如今只扼守着——

哈拉库图。昌耀！

-9-29

注：诗中两处引用均为昌耀诗句。

昌耀诗歌馆

从孔庙中辟出一小方庭院仿佛

寄居在孔子家中的你，昌耀。

白色大理石半身塑像的你

脖子上裹得鼓鼓的哈达，白色的哈达

黄色的哈达，你目视前方，让我想到

前方灶头，有你的黄铜茶炊

初秋的丹噶尔，来往着不多的游人

拱海门下，已无王公头人祭拜西海

古街两旁的店铺，首饰、手链颓然卧于

案上，并无高亢的店主吆喝，一切寂静

寂静。孔庙和寄居孔庙的昌耀诗歌馆

寂静。双手合拱立于大成殿前的孔子

寂静。额头光洁、脸容严峻的老昌耀

寂静。只有古树热闹，枝叶茂盛的古树

结满了密密簇拥的果子，果子名“看瓜”

我们仰首望树，感慨果子如此繁茂

与昌耀诗歌馆的寂静恰成反衬

我们不远千里，来此寂静丹噶尔城

来此寂静孔庙，来此寂静昌耀诗歌馆，无非是

围坐于昌耀塑像下，合影，默祷

再作鸟兽散……昌耀。

-9-30

给曹雪芹

当我处于花袭人左右为难

不敢自杀

的状态时我幡然明白

每一个女性在你心里都是

有根据的

我已经历了林黛玉

薛宝钗

王熙凤

如果可能请让我经历

史湘云。

．8．14．北京。

劳动声

念，念，念，停止

还要念，念，念，再停止

真的还要念，念，念，再停止？

不能感受不能平静这人生地不熟的世界我们还要

念，念，念，再停止

天空中默默的雷雨聚集着

天空中的女音

念，念，念，由远而近的东西是出生

也是死亡。

/8/29，北京。

已经累了

摇摇身子，摇不动了，这身子！

摇不动满园春色花开

花落

花又开！摇不动这已经累了的

身子

遗迹处处吐鲁番

摇不动轮回之轮滚过此时此刻

此情此竟

此人间

爱已无爱，无所谓挣扎和别离

已经累了

想浑浑噩噩的心都有了

/8/29，北京。

单刀直入

离题再远些

不该不安，音乐哗啦啦，雨水笔直像把刀

失去太多难怪他们说傻瓜

不该不安音乐哗啦啦

结局非好即坏

一条路走到底也许遇到好结局

一条路走到底也许遇到坏结局

（不走就是坏结局）

/8/29，北京。

七月开始

七月了，你在灯下发短信，你在想我

在重新开始的七月你在很近的村庄发短信

想我，身旁的竹凉席印着你和你的影子

很近的桌上日光灯就要炸裂

你在发短信，想我，像房东在想她的房租

/9/16。北京。

活在一条河的边上

活在一条河的边上，很干净，很危险

活在一条河的边上，河水清澈，欢快流走

河水河水，一个人活在你的边上

两个人陪她走，三个人如此相爱，相爱如此宽厚

如此寂寞，如同一条河慢慢走

/9/16。北京。

要去的地方

要和去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神态自若的地方

我们都要去的地方是神的地方

爱和死的地方

你花天酒地过，饥渴难耐过，你辗转反侧过

酣睡过，卑鄙无耻过，挥斥方遒过

你要去的地方我也要去那是神的地方

爱和死的地方

/9/16。北京。

第三夜

我们睡在第一夜，粗枝大叶，穿云破雾

我们睡在第二夜，清晨是一只蚊子，留下一些痕迹

在第三夜，隔壁的人鼻息模糊

我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9/16。北京。

安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出版有诗集《极地之境》《美学诊所》《万物奔腾》及随笔集《女性主义者笔记》《人间书话》等。现供职于作家网。

诗歌评论

在理性的词语中寻找不守衡的感性世界，百分比般构成二元方程式般的结构——论安琪诗歌的两种修辞方法及不同

作者/唐明

……之前，评过安琪的诗，充满了诘句和扣问，在其都市化种种二律背反生活背景下，矛与盾在相互排斥撞击，亲与情，爱与恨，慈念与忌惮，友与人，在彼此倾诈和以讹传讹中被道德沦丧所诋毁，诗与境，犹如一盏灯在抵胸中照耀，在都市中国随后现代割裂的人文化景象被辗轧，一切层层既设的目友人帐，皆被异化。……存在与空虚在相互颠覆中，畸变为“超现实主义”的诗学手法，仿佛安琪的诗歌里彻底构成为一种被拆解的因子，纯粹地形成了词典式再组合，人为地陷入了时间的叙事圈套，俨如在理性的词语中寻找不守衡的感性世界，以百分比般构成，进入二元几次方的方程式般的循彟往复的结构中，所有牢不可破的东西均被打碎，而面对于如此迥然不同的两个看似合二为一，其实完全彻彻底底割开的世界，焉知凶途莫测，但必然单刀直入。安琪的诗，困惑不已却表露无遗，从顿悟其态到深不可拔，完完全全进入到了一种讽喻、讥诮、自我嘲弄的批判中，在循环于精神与不可言状的炼狱里，其毅然决然保持着自醒及果敢，语言的迷津在焦灼间燃烧，却甘愿以身试法，从救赎、宽容、饶恕，到避让、惩戒、责罚，无不在安琪诗的书写中形成契入的驳斥和谛问与讨伐。女权主义的拯救与逍遥，在柏拉图式的类似神示的恋爱里，与词语对接，她在喧嚣与骚动的城市舌尖上勾兑词性，又在诗歌刀丛中解构句式，此是嬗变火中取栗的诗篇，在上一次所谓评者的评判上虽未明说，但也成为一种自觉的倾向。悖逆于向反而行，于沉思录般的缔造里砌筑，虽与沉默的大多数趋同，以诗的抵达在舌尖滚刀的词汇上，夯实一座诗歌灯塔的基础，于胸中堆霓固藻的内核上蜕变出一部词典般的诗句，而烛光澄莹透亮在显示机敏与睿智上，成就了修辞的定义。

——而这次她却以自我放纵，来到西疆瀚海大漠草场莽野之中，羊群似排云凌霄直上，穹隆净沙白昼四浮，牛群如山，汹涌起伏，骏马扬尘，滚滚驰骋，四蹄飞溅，宛若电闪雷鸣撞击其胸廓，使粗糙锐石般磨砺肌肤圣殿中的词性，无言以对，绚丽呈现。……悬埃漫卷，马嘶阵阵，惊涛澎湃，“天苍苍，野茫茫”，人心陡然敞开，宽广似水，胸乳跌宕，于填膺难平的灵魂缅想之所，朝圣般涌动。魂礼之曲，在类似边塞诗人昌耀的讴歌奏响。——譬如，其在《哈拉库图》云，“日轮。车轮。/日轮在上，车轮在下，日轮/照耀车轮，车轮紧咬日轮，一路奔驰/荒芜中不断奔驰，不断奔驰……来到/哈拉库图//更大的荒芜——//老人们依墙而坐/而立，皆着黑衣、黑裤，皆戴有檐黑帽/这是见过昌耀的老人/这是没有见过昌耀的老人//黄泥土路不宽/也不窄，正好容纳一辆大巴驶入/大巴上鱼贯而下的人流刚从昌耀/的诗中走出，哈拉库图，昌耀的/哈拉库图，此刻我们，就在其间//‘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推着他的小童车打转转，奇异/又欢喜的感觉在我心中滚动，不说话的孩子/请接受我爱的表达，请被爷爷抱在怀里跟我/来到小卖部，我给你买八宝粥，我给你买饼干//他们爬上山巅时我还在山脚下遥望/夯土筑就的城墙依山而建所以他们爬上的/是城/是‘武士的呐喊已西沉’的城墙/乾隆四年修筑/乾隆五年竣工，扼守着日月山及药水河上游/的城墙如今只扼守着——//哈拉库图。昌耀！”

——在著名边塞诗人昌耀生活过的故土，走下衔接诗语的人，你可曾捐集于路的血痕，随戈壁瀚海荒滩羊群，让红柳砾石曦光和流沙落日，镶嵌地平线上一顶弯曲成弓形的牛角，于苦难的牧鞭，塔松尖锐锋利耸跃射向天际中，到“哈拉库图。昌耀”的故地，寻找日轮滚滚红尘之光，在车轮静默，“日轮在上”，照耀车轮，一路奔驰。“荒芜中不断奔驰，……来到/哈拉库图”，用“更大的荒芜”，在老人“依墙而坐/而立”，……于“皆着黑衣、黑裤，皆戴有檐黑帽”中，分辨出“这是见过昌耀的老人/这是没有见过昌耀的老人”。——黄泥土路，刚好“容纳一辆大巴驶入”。落日荒凉，在“大巴上鱼贯而下的人流里”，你是否看到，混在一群穿黑衣人中的昌耀，那张劳动人民朴实的脸，皱纹纵横交错割断了诗句，“哈拉库图，昌耀的/哈拉库图，此刻我们”，就在这里，念你脸上的诗章。“……其间//‘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从“一岁零七个月的孩子/推着他的转转车，奇异滚动诗人胸中的波诡云谲，显现出一个“不说话”“孩子”的脸膛。而“他们爬上山巅”，“夯土筑就的城墙依山而建”，“‘武士的呐喊已西沉’的城墙”，“扼守着日月山及药水河上游”，这诗的榜样之力，刀子似的“城墙如今只扼守着”，——只有“哈拉库图”和“昌耀！”

安琪的诗，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丈夫气，更具铁一样宁折不弯的钢性。在坚硬的石棱上，被牛皮绳扣系住了魂，如咒句和镶宝嵌银的刀子划破苍穹，猛一拉，回来，“滋溜”一下，闪眼生疼，让眼光汪汪流溢滚烫。诗念遍地，粒粒可数，牛羊成群，荒僻灼烧，如《昌耀诗歌馆》洞悉黑夜和天地的篝火，照亮每一个词句，如诗云，“从孔庙中辟出一小方庭院仿佛/寄居在孔子家中的你，昌耀。//白色大理石半身塑像的你/脖子上裹得鼓鼓的哈达，白色的哈达/黄色的哈达，你目视前方，让我想到//前方灶头，有你的黄铜茶炊//初秋的丹噶尔，来往着不多的游人/拱海门下，已无王公头人祭拜西海/古街两旁的店铺，首饰、手链颓然卧于/案上，并无高亢的店主吆喝，一切寂静//寂静。孔庙和寄居孔庙的昌耀诗歌馆/寂静。双手合拱立于大成殿前的孔子/寂静。额头光洁、脸容严峻的老昌耀//寂静。只有古树热闹，枝叶茂盛的古树/结满了密密簇拥的果子，果子名′看瓜′/我们仰首望树，感慨果子如此繁茂/与昌耀诗歌馆的寂静恰成反衬//我们不远千里，来此寂静丹噶尔城/来此寂静孔庙，来此寂静昌耀诗歌馆，无非是/围坐于昌耀塑像下，合影，默祷//再作鸟兽散……昌耀。”

——昌耀是不朽的，在西海，在他的诗里《慈航》。金子样的句子波澜壮阔，鹰啄击天空，将沙砾和照亮晨曦的金色一起降下，黑糊糊冥王般的昌耀挥动哈里斯的魔杖，朝诗一点，令翡翠一般的诗现出琥珀色的光，犹如神所赠予这个世界的昌耀，来自于土必然归之于土。——亡诗夕采凭吊，祭词何居落阳之墟。西海，哈达，丹噶尔，一句句属实的诗言，在戈壁中落定，尘埃落定，一行行诗落定。在昌耀血液中流淌的沙子，赤日照耀辉映于他丑陋的脸，而诗则心悦诚服，诗风吟诵一棵树，冒险而布施于大地的诗杰，同样是诗歌囚笼的罪犯，惩处，和罪与罚。在安琪的诗里，比金子灿灿淬火的诗，炼金术般凝固于昌耀的眸子里和脑颅中，同样也在安琪胸乳里点燃，在大地上磨擦炸开——没有在昌耀时间句式里写诗的巨人，只有昌耀，和安琪的诗，在一个纪念他的大厅，闪光。

安琪的诗，是多变的，在本质上剔除了陈词滥调，而不断给予了超现实主义时态的蜕变与写作前驱般的助推力，并于异域风情的抒情中强调着词义的置换，在彼此界定里以介质文本的编程输入符号学的定律，从词语表征到句型互动，均做到了诡异神奇的转化，用一句话而言，就是倾向的不同则随之咏诵不同的场景而互换。如诗云（《索福克勒斯的皮箱》），“让我们先在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找/希腊，它的背影，弯下腰，它呼吸的爱琴海上线了/特别懒的阳光懒洋洋照着你/你是那一群特别懒的人中最懒的一个//你弯下腰/蜷缩到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你跟着他走向/希腊的广场看见雪白的羊一只一只/一只一只陆续走出/他们说，从时间中走出的羊最乖/最听话//他们把你从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拉/出他们说，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流不尽的苦楚/滔滔不绝/像为人类的母亲/像一条过去年代的新闻由你来挑/相信你是的//你是希腊的背影，特别懒的那幕剧懒洋洋地/掀开帷幕/动机与效果毫无一致”。该诗以哲理般的忱思，用否定之否定的词语和句法，在一个悖论中颠覆，从肯定之肯定，谛说抒发影射。——如诗言，“让我们先在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找/希腊，它的背影，弯下腰，它呼吸的爱琴海上线了”，仿佛一只手扣到另一只手，索福克勒斯的箱底，发现希腊爱琴海风卷着波浪，弓着腰在背影里呼吸。“特别懒的阳光懒洋洋照着你/你是那一群特别懒的人中最懒的一个”，阳光慵懒反照，暖烘烘地徜徉，而“你是那一群特别懒的人中最懒的一个”，希腊人的“懒”或许是长在骨子里，这已不是当年的古希腊雅典娜的后代，而是后来移民至此的异邦。如之曰，“你弯下腰/蜷缩到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你跟着他走向”，“希腊的广场看见雪白的羊一只一只/一只一只陆续走出/他们说，从时间中走出的羊最乖/最听话”。是的，一切在覆盖中反转，羊在一只只从时间里走出，白羊闪烁，一只只白貌体美的羊，如肥美白皙脸上布满雀斑现代希腊人，一只只羊在广场闪烁不定，还夸夸其谈，冲你闪烁其词说，羊是白羊，从时间中走出的羊最乖最听话。他们在陈述，在“他们把你从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拉/出他们说，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流不尽的苦楚/滔滔不绝”，俨然他们的说辞在调侃中滔滔不绝，这流不尽的苦楚很快将结束，在“索福克勒斯的皮箱里拉”出的，何止是你，还有古希腊人的雅典娜神，那些金光闪闪的文明，精美的建筑和戏剧及雕像，就像柏拉图式的精神，在现实的希腊，——不会见到《理想国》，也不会翻转成为由彼及此的斯巴达人的奋勇、睿智与现在人的慵懒，就“像为人类的母亲/像一条过去年代的新闻由你来挑/相信你是的//你是希腊的背影”，那华丽外衣下颠覆性的“特别懒的那幕剧懒洋洋地/掀开帷幕/动机与效果毫无一致”。安琪的诗，在描写现代希腊人，带着一种享受主义色彩，抚古喻今，本是两样，岂何所示，自然醒悟难料，诗亦非样。这是在聆听里扣问么？这是一种词性的异化，在安琪的诗里甘愿受罚，但在现实里却很迷惘……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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